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日子，我要说说90年前就与日本法西斯决斗的一位老战士，这就是题目上活了102岁的苏飞同志。
2011年9月，我从苏老手中接过上下两卷80万字的《苏飞回忆录——三国囚徒生活纪实》（以下简称《回忆录》）。
苏飞，原名张怡曾，在苏联用名沃洛加，是“夜幕下的哈尔滨”，哈尔滨医科大学时期父母朱凤安、唐觉民的亲密校友。1954年，苏飞、苏玛莉夫妇由苏联落户北京，会见的第一对校友便是我父母（18年后见面1936—1954）。那时，父母在北京市卫生局工作，父亲协同副市长吴晗主管全市的爱国卫生运动。我记得是1954年冬季，父母带着我这个初中少先队员到南河沿河畔的一栋小楼，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些洋气的叔叔以及他的苏联夫人苏玛莉。
虽然和苏飞叔叔同在首都，但都忙于各自的工作，也不够深入了解。“文革”中，1973 年母亲去世前对挨整的我说：“文化宫反苏修特务内部展览有苏飞（见回忆录下卷 231 页）。以后，我知道苏飞被定为“苏修特务”判刑十年。1981 年出狱后，仅有月生活费 80 元。我父亲和哈医大北京校友对苏飞、苏玛莉夫妇兄长般的爱护、生活上的援助，苏飞写下“我终生难忘”。父亲 2001 年去世后，我的志愿者工作——为苏飞申诉平反正式开始。
苏飞在 1933 年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，曾担任哈医专支部书记、哈尔滨市委宣传部长和哈尔滨反日总会会长。我对这些历史档案材料是极为重视的。我还有个人的视角和体验：2002 年《哈尔滨医科大学之友》第三、四期刊登《给张柏岩老师当助手——第一次参加截肢手术侧记——朱凤安、苏飞文》，（张柏岩1899 – 1962 年）哈医大第七任校长，为赵一曼烈士治伤有德有功，1955 年任哈市副市长。《当助手》一文写 1935 年朱凤安、苏飞在哈南岗市立第一医院实习（回忆录 103 页）：我的工作更多样化了，接受组织任务，为抗日游击队送医送药。有些读者观众从电影《赵一曼》中知道帮助赵一曼逃走的小护士韩勇义，她要求进步，向往革命，曾多次同信得过的但不能公开身份的实习医生张怡曾联系（见回忆录上 192 页）。
白色恐怖，血雨腥风。叛徒出卖，怡曾被捕。受尽酷刑，敌无一获。施以假释，妄图大网。党组安排，苏联学习。偷越国境，改名苏飞。
苏飞回忆录第一卷：日本·法西斯监狱·不死扒层皮
苏飞离开哈尔滨，他的战友发展他入党的王学尧；校友、战友营救过他的全庚儒；战友程宪刚等都成了烈士。
《回忆录》第二卷，苏联克格勃集中营，生还者无几
1936年到苏联，例行要与中共驻莫斯科代表、副团长康生谈话。上下级谈话也罢，陌生人第一次谈话也罢，苏飞是久经考验基层组织保送的革命同志。康生的怀疑盘问，让不止苏飞一人萌生心理阴影：“这是我入党后第一次感到心情不舒畅。”（回忆录上184页）
苏飞进东方劳动大学学习，被任命为翻译班长和党组织负责人。同宿舍的有戈宝权（翻译家，曾任中国驻苏使馆临时代办、参赞）。
1937年4月，正在校园安静学习的苏飞被苏联内务部秘密逮捕，被诬陷为“日本奸细”、“现行反革命”，判刑5年，发往北极圈劳改营。狱中，通过一位在他之后被捕的朝鲜女同志，他得知被捕的35名东大学生中，他们分校就占20来人，最后学校封门了（回忆录下240页）。这就是苏联的肃反扩大化。
问题绝不这样简单，康生作恶多端倒台。为真理而斗争的人查克格勃解密档案，历史的谜案有解了：王明与康生 1937 年 1 月 17 日的绝密报告 35 人名单，苏飞被列其中。
苏飞是在2005年，62年后才知道康生对他的迫害，这一点对他2007年的国内平反也是有价值的背景说明。苏飞的冤假错案是个案，能不能有错必纠呢？1937年被判刑，刑满后被编入苏军，卫国战争后还是刑满释放人员。面对就业难，不得不回北极圈找难友。夏天的风雪，寒冷的白夜，见不到阳光，感不到温暖。1949年中国革命成功，苏飞极度兴奋，给我驻苏大使张闻天写信，要求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。
回忆录第三卷：中国·文革冤狱·死里逃生
中组部副部长帅孟奇大姐接待从苏联回国的同志。苏飞、苏玛莉夫妇被分到外文出版社工作。中苏关系良好、社会主义国家交往频繁时，苏飞担任过毛主席与波兰领导人贝鲁特会见时的翻译；中苏关系破裂，苏联撤走了专家，苏飞被控制使用，他在《人民画报》的编务工作怎样呢？原《人民画报》副总编徐敏在苏飞冤案平反前的文字证明中写道：“《人民画报》俄文版在没有苏联专家的情况下，我们也能以高质量的水平出版发行。平心而论，苏飞对此是做了贡献的。”
苏飞曾被派往中央《毛泽东选集》俄文翻译组。康生、伍修权、田家英抓毛选外文版工作。在一次点名见面时，傲慢的目中无人的康生听到苏飞的名字，竟摘下眼镜盯着看苏飞。20多年前被康生政治上判决的苏飞还活着，一边是心里一惊，一边是苏飞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。在文革批斗时，听到造反派扬言：“你的问题是康老亲自抓的！”苏飞苏联籍的初中文化程度的妻子苏玛莉被驱逐出境，她是发展苏飞加入“苏修特务”组织的“领导”，这都是什么发明创造啊？！
第四卷：苏联中国·冤狱平反·近三十年熬煎
在中国10年冤狱，到苏联探亲时苏联解体，八九十岁的苏飞还是个“弃儿”，是个只有生活费的“驳回申诉，维持原判”的被监督的人。
1994年苏飞和苏玛莉向中组部递交了致邓小平同志信，摘录于下：
深受尊敬的邓小平同志：
反对希特勒德国的战斗即将结束，那时我居住在哈萨克共和国塞米巴拉金斯克市，就与军装未卸我后来的丈夫苏飞相识了……总之，我坚信，我丈夫在任何时候，任何情况下，都不可能成为“人民之敌”，这完全不可能！世界发生了巨变。苏联已经不复存在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已经崩溃。我们向谁诉苦？我是一个俄罗斯人，但我始终认为，中国是我第二祖国。这是因为我与这个国家的联系实在太多了。现在在我日落西山之际，我向您提出惟一请求，就是澄清我丈夫的问题。
我不仅寄希望于您的明智，也寄希望于您的晶莹纯洁的党性和胆识。
玛莉娜·德米特丽耶夫娜·卡列特尼柯娃（苏玛莉）
1994年4月
中组部接件的领导表示，一定会把信件转给邓公。2003年85岁的苏玛莉在俄罗斯病故，两地分居在北京的苏飞无力赴俄办丧事，只能求在俄友人代办安葬苏玛莉。妻子的遗愿：“澄清我丈夫的问题”，她生前没有实现。比苏玛莉更了解苏飞的亲友再也不能沉默了：2005年，外文出版局的内部刊物发表了《在黑天和白夜里苦斗的奇人》（作者：朱理轩）、苏飞的老同事、烈士女儿于彬的文章《苏飞冤案昭雪何其难也？》，这意味着人民群众已经给苏飞平反了。
2007年春节前，历经司法立案复查，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重要结论：一、撤销原中院（74）中刑反字第200号刑事判决；二、被告人苏飞无罪。党组织部门说，从来没有开除过苏飞的党籍，用不着恢复，直接参加组织生活，党籍从1933年算起。
2011年，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，一个写苏飞的获奖纪实报告朗诵剧，苏飞亲手写下独白：我感谢党的英明伟大，实事求是的政策，在我的晚年能重见天日，拨乱反正，重新回到党员的队伍。
苏老回到党的队伍，他从来就在接地气的人民群众中。母校哈尔滨医科大学多次派代表到北京看望苏老，祝贺老战士、尊敬的学长百岁寿辰。
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研究员李云桥、《赵一曼》、《杨光华》传作者写下：老人（苏飞）亲身经历共产国际风云变幻，真实的“古拉格记忆”，是苏中党史极其重要的一页。苏老因磨砺而富有！因悲剧而不朽！
另一位在国外任职时就知道苏飞、苏玛莉的大使级老人，在2013年与苏老见面，献上鲜花，阅读了《回忆录》后，写下了语重心长的文字：苏老是位世纪老人，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，他的坚韧不拔精神，他对生命的热爱将激励、鼓舞我们更加热爱生活，更加热爱我们的亲人。
苏老没有亲生子女，但在俄罗斯有过收养的女儿。现在有保持联系的外孙女，为苏老百岁寿辰，第四世重外孙女通过视频为中国老爷爷演唱了动听的俄罗斯儿歌，苏老的眼中闪动了幸福的热泪。
苏飞·苏军后勤兵和卫国战争胜利日
1937年流放中的苏飞，用名沃洛加牙齿松动、脱发谢顶，曾编到病号队。当得知卢沟桥事变爆发，他第一次向苏联政府申请，要求回中国参加抗战。政治劳改犯请缨抗战未遂。1941年3月，约提前一个月沃洛加释放，强迫领取苏联护照。经过体检，编入军贸系统的“劳动军”。中校军官说：前线和后方是一个整体，这里就是你们的前线。
干打造军营、开辟蔬菜基地、搞作战物资运输，比监狱里还苦。沃洛加第二次写申请上前线，虽然全身浮肿、四肢无力，但体检合格，编入第三十四预备团。以后他向加里宁连长第三次申请上前线，又被调出了预备团，派往北方林业区工作。2014年5月，我同重庆的党员作家，请苏老具体说建造营房等。苏老顿有感伤：“我不想提这些事。在造营房时，军中还派人监督我们。女房东说，这个监工很坏。”
1945年5月8日，沃洛加正在海军建设单位。他随俄罗斯战友到僻远的格利亚卓维茨。一早，苏联中央广播电台：纳粹德国无条件投降，苏联人民彻底胜利！
沃洛加见到广场上，不分老少、男女、肤色、军民、贫富的人民欢腾、祝贺。他还想回部队、上班。在包围的人群中，一位中年妇女说：“你要往哪里去？什么部队？上什么班？我们胜利了！难道你不懂？走！到我家去，我有伏特加！咱们为胜利干杯！”
自发的、不可阻挡、为胜利沸腾的人流，拥进了一家又一家。除了举杯，还有歌舞。喊出来吧，一吐为快吧；从早到晚，从醉到醒。一位战友当众大声讲：“就说沃洛加吧，他是一个外国人，来苏联学习，无辜被捕，进了监狱。期满释放又被叫去当兵，跟我们一样受苦受难。”应和的妇女说：“沃洛加是一个党员，他是一个好人！来大家干杯！”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军服，站起来，从容地说：我也是苏联公民，有义务服兵役。日本帝国主义、德国法西斯一样是人民的死敌，这场残酷的战争已经结束，我没有上前线参战，这不怨我。战争期间吃点苦是应该的。来，为我们共同的胜利干杯！（《回忆录》上425页）
三天后返回部队，心想要挨批记过了。庞大的营房冷冷清清，官兵没有到齐。当晚一些单身无家可归的人在营房食堂又庆祝一番。
【后记】 苏老的最后三年
苏老的外甥女是协和医院专家级医生。她在凌晨深情又专业记述大舅苏飞的情况。苏飞百岁住进中国最好的医院享受公费医疗。在老年病的境遇下，他开朗、乐观。
“《炎黄春秋》看不看？”今天护工拿来了哈医大校友刊。
苏飞见到我父亲（哈医大学生会长）保留的早年师生大合影，校方无此件。2011年7月捐赠给哈医大校史馆。我获捐献证书，代替父亲成了哈医大校友。
我和潘燕（苏飞回忆录整理者）到医院看望苏老。护工提醒我们，从外面来，身上有寒气，不要离苏老太近。我们拍下了俄中友协颁发给他的荣誉奖章。中共中央、国务院、中央军委授予苏飞《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》。
2017年8月19日，苏老的生命终结在102岁。治丧办公室刊印《苏飞同志生平》。2016年5月，苏飞同志获得俄罗斯驻华大使馆颁发的“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结束70周年”纪念奖章，是获得该奖章的32名中国老兵之一。
2025年1月 作者：朱理轩
